我哺育我的儿子的时候,感受到自身生命的枯萎和一种新的生命的诞生。
乳汁像一根银线,它进射出来的时候,好像一束柔韧的蚕丝。我觉得自己胸前藏着两坨洁白的线团,乳汁缠绕在上面。很紧密,很细致,仿佛丰收时沉重的玉米穗。
儿子樱红色的嘴唇,噙住丝线的一端,开始孜孜不倦地缠绕他的生命之轴。那个小线轴,单薄、幼弱,仿佛露水雕成的。在这个峥嵘的世界上,无论遗落在哪一处角落,都会迅速被尘埃淹没。
我把我生命的线头给他,轻轻拍拍他的额头。他开始盘绕他的生命之线了,很贪婪,很执犟的。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本能。在这种原始的蓬勃的力面前,每一个母亲都感到由衷的狂喜:这是一个多么强健的孩子啊!
线团均匀地走动着,发出像纺车一样平静的嗡嗡声。我的这一团线轴渐渐变小了,儿子的那一团线轴渐渐变大了,仿佛两盘电影胶片,那一盘上的景象,缓缓地移到了这一盘上……于是,我的发白了,齿松了,骨脆了,手颤了……但我乐此不疲,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精华,凝成又粗又韧白亮的丝线,给予你,我亲爱的儿子!
他像一台优质的小抽水机,喝起奶来没个够。我要吃许多的东西,饮许多的汤,然后经过我体内连我也不知晓的一系列复杂变化,成为一种洁白的液体。我很惊讶自己的这种功能,仿佛一座生物制品厂。青的菜,红的果,蹦跳的活鱼,黏稠的猪蹄,都退掉了色泽,化解了异味。椒不会使乳汁变辣,醋不会使乳汁变酸,这真是一台好机器。我常常由衷地赞赏自己,这是我儿子置在我身上的田地。我要努力把这块土地耕耘好,争取一个又一个金色的秋天。
儿子出生时整整七斤,一个月以后,他明显地膨胀了。奶奶说,去称一称吧,这是当**的功劳。只是到哪里去称呢?我说,把他挂在秤钩上吧,就像乡下称小猪崽那样。奶奶用一块花布将他裹起,来到一家卖水果的摊上。在充满着果香的秤盘上,儿子不安分地手舞足蹈,秤砣摇晃着,忽悠着,随着他小小的力气颠簸……终于,在一个极短的瞬间,他异常安静,秤砣像一只成熟的梨平稳地悬在空中……八斤半还多!好壮的孩子啊!售货员们大哗。奶奶把孩子递给我,扯下花布单,丢到白净的秤盘里,说刨刨皮儿,我们要个净重!售货员说皮儿就二两,您老人家放心吧!
我几乎可以每时每刻察觉到他的长大,像我们拼命注视一块钟表时,就可以看到分针的走动。我在哺育儿子的时候静静地听着,仿佛像木柴被火烘烤时轻微的爆裂声,自那小小的躯体溢出,那是他的骨骼增长时的音响。我看见他像蝌蚪一样灵活的黑色瞳仁,像坠落的雨滴在云雾中长大。我摸着他像海带一样柔顺的黑发,感到它们在我的指间无可置疑地加长。我想象得出那些洁白的乳汁化成的鲜艳的血液,在他体内像红头绳一样,紧绷绷地流动着……
我为他的蓬勃生长而欣喜若狂,完全不顾及伴随而来的我的衰老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,我以为这就是母爱,爱的峰巅。
直到有一天,一个女人对我说:你爱你的儿子,实质上是爱你自己。因为他是你血缘的继续。
那一刹,我的一种信念,像被击中的鸽子,从高空飘然落下。
爱孩子,像爱自己的手、自己的脚一样自然,值不得喧嚣,值不得标榜得无上崇高。惟有爱那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,爱得刻骨铭心,爱得无怨无悔,爱得为了他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,这才是爱中的极品。那女人说。爱是不能够比的,我对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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